姚妹兒彷彿摸到了燙手山芋，她飛快的縮回被宗政憬握住的手，退到了馬車角落裏，當背抵在被棉絮包裹過而顯得格外柔軟的馬車壁，驟然狂跳的心率才漸漸平穩下來：“秦王殿下，你不要和妹兒開這種玩笑。”
宗政憬望着自己落空的手，靜靜道：“妹兒，你不肯信，爲什麼？”
“爲什麼？”姚妹兒垂首，輕輕重複了這三個字，片刻後，她擡起頭，看向宗政憬，眸中是真切的不解，“爲什麼？那你爲什麼喜歡妹兒？”
聽到姚妹兒的話，宗政憬有片刻的愣神，彷彿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最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若是知道……他也不會如此了。
姚妹兒也輕輕搖了搖頭，語氣與宗政憬如出一轍：“妹兒也不知道爲什麼，”不知道爲什麼一個心懷天下的皇子，會忽然喜歡上一個他出於利用而去接近的女子，所以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去相信他的話。而且……“妹兒還小，對風花雪月之事並無太多感觸，所以……假使你真的喜歡妹兒，也請就此作罷。”
宗政憬呼吸一滯，神情卻並沒有多少變化：“爲什麼？時光飛逝，你總會長大，總會情竇初開，總會喜歡上一個男子，既然如此，那個人爲什麼不能是我？又爲何要我就此作罷？”
“因爲……”姚妹兒望進宗政憬的眼睛裏，依舊清澈的眼眸染上幾絲深邃，使姚妹兒看起來有着遠超年紀的成熟，“因爲，你是心懷天下的皇子，將來有望問鼎帝位，也有可能萬劫不復，但不論哪種，都不是妹兒所向往的。何況，男人即便轟轟烈烈說着喜歡，無情起來也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
宗政憬被姚妹兒最後一句話鎮住了，下意識追問道：“妹兒，你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感觸？”彷彿被一個男人深深傷害過似的……可是她明明這樣小，又是頭一次下山，除了姚瑾策之前都不曾接觸過別的男子，不可能和什麼男子有過牽扯啊……
宗政憬這句話一問出來，瞬間將之前深情款款的氣氛破壞殆盡，姚妹兒心裏忽然鬆了口氣，整個人也輕鬆下來，她攤了攤手，道：“師父給妹兒看的話本都是這樣寫的，開頭是男子對女子愛的死去活來，手段層出不窮，甜言蜜語、詩詞歌賦無一不辭藻華麗，醉人心絃，及至女子動了心，兩情相悅之後，自然有一段時間的濃情蜜意難捨難分，可後來，多半是男人出息了便忘了當初自己是如何追求女子，見到了更美麗的花花世界，三兩下便將當初的女神忘在腦後，不論女子如何哀求挽回，翻臉無情四字多是做到了極致。很多故事，皆是如此，可見世間男子有多惡劣。妹兒下山後，也看到、聽到了許多故事，雖然不似話本里那般誇張，卻也是大同小異。男人愛一個女人時，是恨不得將天上的月亮都捧到她跟前的，可這樣的喜歡總是一陣子的，轉眼時光飛逝，往日情誼漸消盡，有了新歡便忘了舊愛，都是見怪不怪的事，譬如大哥的父親，府中便有好幾房妾室，男人納妾，難道不是因爲喜歡？可納了一個又一個，難道不是因爲薄情？我以前看書總是看得氣悶非常，問師父爲何男子皆是如此，師父說，也並非所有男子都如此，但這世間的男子一旦擁有權勢富貴，大多就會變成如此模樣。所以師父一直以這些話本里的故事告誡妹兒，若是將來下山，切不可迷失在男人的花言巧語中——秦王殿下，雖然你的話比之話本中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語確實無比樸實，可你所能擁有的權勢卻比話本中那些男子都要多。假使將來你有機會問鼎九五之尊之位，你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以妹兒的身份又能排到哪裏去？所以，如你這樣的人，妹兒是決不能去喜歡的——何況，妹兒看了這麼多故事，對於情情愛愛什麼的……實在也沒什麼興致了。”若不是姚妹兒年輕的容顏與青稚的嗓音做不得假，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少女能說出的話。多少人虛度一生，尚未有這份感悟與透徹。
宗政憬：“……”如果可以，他很想手刃姚瑾策。
——變態到什麼程度的老男人才能整日給一個小姑娘看這種話本啊？全是男人始亂終棄的悲劇，嚇得小姑娘對男人徹底失去信心，這安的是什麼心？！將一個本該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教的都快看破紅塵，認真起來只怕四五十歲的人閱歷都不及她！
——然而……或許正是如此，他纔會不自覺的喜歡上她罷？隻言片語，便能驚豔旁人。倘若她真的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無憂無慮的天真少女，又怎會令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不知不覺深陷其中？
再開口時，宗政憬都自覺有些蒼白無力：“妹兒，話本終究是話本，你不必如此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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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姚妹兒挑眉，嘴角含着一絲輕笑，似嘲諷又似蔑然，“若你將來得登大寶，妹兒又能在你的三千佳麗中排號多少呢？”
姚妹兒含笑輕嘲的模樣簡直嫵妹到了極致，宗政憬一時有些看呆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吶吶道：“在我心中，你自然是第一位。”天真懵懂與冷靜聰慧並存，外貌似清純又似妖冶，行爲處事意料之中也能給人意外，而且，她的話，總是能說到他心裏去——這樣的女子，他此生也不可能遇到第二個了。即便遇到，他的心也裝不下了。
姚妹兒斂眸，避開宗政憬又漸漸炙熱起來的目光，輕嘆道：“在皇帝心中排第一位，可不是什麼好事——‘禍國妖姬’四字是免不了了。”何況，在皇帝心中排第一又有什麼用？後宮的殘酷絲毫不亞於戰場，其中最鋒利的武器也絕不是皇帝的寵愛，而是自身的家世與地位。這是一個現實到殘酷的世界。
禍國妖姬？不知怎的，宗政憬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是了。母妃或許也曾是父皇心中的第一位，於是她曾被迫戴着‘禍國妖姬’的罵名，最後死在皇后手中，而父皇，什麼也沒有做。或者說，什麼也做不了。
——但是，他怎會讓妹兒也陷入這樣的境地？
“妹兒，你要相信我，我……”
姚妹兒依舊輕笑，眸中已看不到任何嘲諷與嘆息，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的銳利：“若妹兒沒有太想不開，就應在選擇永遠不要相信你——面對危險的人和事，在你還能自己做主的時候，你會選擇繼續接近，還是立刻離開？”
宗政憬啞口無言：“我……”
“秦王殿下，你的選擇會和妹兒一樣，對麼？”姚妹兒擡手，鼓勵似的拍了拍宗政憬的肩膀，笑道，“這就是爲什麼，妹兒不願意相信你。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她是一個孤兒，全靠師父收養才能成長至今，她的骨子裏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所以她纔會拼盡一切來到蘭州。
——她想師父了，很想很想。師父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們相依爲命，相互依靠，離開師父越久，她就越有一種她可能會失去師父的錯覺——但她絕不能失去師父！師父給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溫暖，她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師父孤軍奮戰？師父是她唯一的親人，是比她自己還要重要的人！
至於秦王。他或許真的喜歡她。這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她年輕，也漂亮，有個xin，也有利用價值。應該說，秦王沒有理由不喜歡她纔是。可是這份喜歡，就算當真很誠摯，又如何比得過師父這些年的養育相伴之恩？而秦王，或許下一瞬就會和師父佔到對立面上。
——前朝君氏的後裔，與景朝君氏，就算有一陣子的殊途同歸，也是永遠的宿敵啊。
眼看着姚妹兒眸中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下去，宗政憬心裏閃現一陣莫名的慌亂：“妹兒，爲什麼不能相信我？你是當真對我沒有一點感覺麼？”
——當真沒有一點感覺？或許……是有的吧……否則她也不會爲他臉紅，爲他……心跳加速……但是，這些都不過是瞬息的心動，或許也只是女子的本能，總之，如今，她於他，實在稱不上喜歡。
既然如此，便該當斷則斷，秦王不是她能喜歡的人，還是趁早說清楚要好。
“你心裏知道的，這並不重要，”姚妹兒盯着宗政憬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重要的是，我不能對你有感覺——其實，你也知道，你是在做一件你不應該做的事，既然如此，就讓我們都保持我們該有的分寸。想想天下，想想你的抱負。與這些比起來，妹兒又能算什麼呢？”
見宗政憬不說話，姚妹兒做了定論：“剛纔的話，就當沒說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