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州。
姚淥新坐立不安的守在姚文遠的臥室裏，滿臉愁容。那劉大人由母親出面糊弄走了，可老頭子這一昏迷，竟是半天都沒能醒過來。
姚淥新怎麼也沒想到，老頭子竟會被他氣的吐血暈倒——可是老頭子說的那些陰謀陽謀，他實在聽不進去，什麼爭權奪利、建國立業，哪裏有他房裏的那些小妾來得有趣？按他的意思，守着姚莊的這些產業便足以安享一世榮華，爲何還要去求那潑天富貴？憑他們這些人，真能成事麼？爲何老頭子對眼前的富貴視若無睹，卻偏偏要耗費心血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九五之位？能活到老頭子這樣的高壽實屬難得，老頭子爲何不肯安享晚年，卻偏偏要一直奔波操勞？
只是這些問題，他可不敢當真去問。他怕老頭子，從心底裏的怕。幸而有母親爲他打掩護，他纔可以在老頭子面前戰戰兢兢，關起自己的院門卻是過的無比快活。
——但若是老頭子就此倒下，留下這樣一個局面給他，他哪裏支撐得起？倘若尚未起事，老頭子去便去了，大不了他就守着姚莊這些產業逍遙一輩子，等年紀大了，挑一個稍微像樣些的兒子繼承家業便是，可如今已是騎虎難下，那一羣景朝的官員，老頭子在時對他慈眉善目，若是老頭子一倒下，只怕他立時就會被拿下，作爲他們向景朝皇帝贖罪的籌碼！
姚淥新越想越害怕，整張臉都皺的不成樣子。他雖然不聰明，但畢竟在姚文遠身邊耳濡目染了三十多年，基本的一些道理他還是看得明白的。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父親姚文遠的差距有多大。若是如今的局面是姚文遠三十歲時便已達到的，或許他真能佔據景朝半壁江山，可他經營了一輩子纔有現在的成就，此時也不過勉強能挑明旗幟公然反抗景朝統治而已，但他卻已經是老朽了。
“水……水……”
正當姚淥新一籌莫展之際，他突然聽到姚文遠的虛弱的聲音，高興的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趕緊倒了一杯水走到牀邊，早有侍立屋內的小廝扶着姚文遠坐了起來，姚淥新將手中的茶杯遞到姚文遠嘴邊，卻被姚文遠輕輕側頭避開，他板着臉，語氣陰沉：“我……我斯（自）己……斯（自）己來……”
姚淥新不敢忤逆，將茶杯往姚文遠手邊送去：“是。父親，你說話怎麼……”
“咣噹！”姚淥新的話尚未說完，姚文遠才擡起微末距離的手卻沒有握住放到他手上的茶杯，茶杯一歪，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姚淥新渾濁的雙眼半張，乾裂的嘴脣歪咧着，錯失了茶杯的手輕輕顫抖着，似乎完全不聽主人的使喚。
姚淥新滿心的喜悅被澆了個透心涼，他看到姚文遠半張的眼睛也如同嘴脣一樣變得有些歪斜，姚文遠似乎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手，卻連分毫都不能移動。
姚文遠靠在小廝身上，盛怒的語氣聽起來毫無底氣，發音愈發的模糊不清：“腫（怎）……腫摸（怎麼）……黑（回）……事……我、我……中（這）是……是……腫（怎）……摸（麼）……噎（了）……”
姚淥新整個人都開始微微發顫，他單手撐着牀沿，湊到姚文遠嘴邊，努力聽着，卻完全聽不明白，只能哭喪着臉問道：“父親，父親您說什麼？您這是怎麼了？”
扶着姚文遠的小廝臉色煞白：“主子……主子似乎是中風了……”
“什麼？中風？！”姚淥新驚起，立即跑到外間，急聲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來！”
姚淥新的火急火燎的模樣令姚文遠心裏不滿，但此時的他，卻連冷哼一聲都很費勁。
原本就候在院子裏的大夫揹着藥箱急匆匆走了進來，替姚文遠把脈後，大夫神情凝重：“老爺子肌膚不仁，手足麻木，口眼歪斜，語言不利，口角流涎，舌強語謇，手足拘攣，”說着，掰開姚文遠的嘴，看了看他的舌苔，繼續道，“舌苔薄白，這是典型的風痰入絡證&#160；。”
姚淥新一把拉住大夫的衣襟，神情兇惡：“這些我不聽，我只要你治好我父親，立刻，馬上！”
這位老大夫年紀也不小了，見過的病人家屬形形色色，什麼樣的都有，如姚淥新這般蠻不講理只顧發狠的自然也見過幾個，雖然被姚淥新拉住衣襟，甚至因身高差距，爲了不讓脖子被衣襟扣住不得不微微踮着腳，老大夫的表情卻依舊十分淡定：“這位老爺，令尊脈絡空虛，使風痰乘虛人中，以致氣血閉阻，這中風之症，落在令尊這樣年歲的人身上，能如此已是萬幸，豈能操之過急？何況中風之症，本就需要慢慢調養，但如令尊這般年紀還想要完全恢復，無異於癡人說夢。”
“你胡說什麼？”姚淥新大怒，額頭青筋暴起，“你這個庸醫，連區區中風都醫治不好，根本就是個江湖騙子！信不信我立時了結了你？！”
作爲一名老大夫，家屬不能接受親人病情後怒作威脅的場景亦是司空見慣，他冷冷道：“這位老爺若是再抓着老朽，令尊只怕更加危急——不信的話，您不妨回頭瞧瞧。”
姚淥新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蒼白，他看到姚文遠的嘴角果然如大夫所說開始流出口水，細細長長的一條，口眼歪斜的程度也愈發明顯，與姚文遠常常平時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徑庭，這樣的視覺衝擊令姚淥新雙手發軟，幾乎瞬間放開了大夫，掏出帕子，擦去姚文遠嘴角流下的口水：“父親，父親？您感覺怎麼樣？您根本就沒有中風，對不對？父親，您不要嚇兒子啊，若是沒有您，兒子……”
姚文遠雖然手腳都動彈不得，脖子卻還是可以轉動的，自聽到姚淥新威脅大夫起，姚文遠便開始慢慢轉動脖子，直到此時，才終於轉過臉來，歪斜的雙眼氣勢凌厲大不如前，卻足以鎮住手足無措的姚淥新：“屁（閉）……嘴……”
姚淥新竟是立即噤聲。
老大夫背對着姚氏父子，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走到桌邊，取出毛筆和紙，開始寫藥方，嘴裏唸唸有詞：“半夏、南星，白附子……祛風化痰，天麻、全蠍……熄風通絡；當歸，白芍，雞血藤……養血祛風；忌情緒激動，生活需規律，飲食需適度……”
不一會兒，老大夫拿着一張寫好的方子走到姚淥新跟前：“這位老爺，這是令尊的藥方，請速速派人去抓藥熬藥——切記，決不可再讓令尊情緒激動。想必令尊此番昏迷之前，定有情緒大起大落罷？不是老朽危言聳聽，令尊如此高齡，如今又有這病，若是病情再加中，便是華佗再世，也是回天乏術。”
老大夫說完話，看了牀上的姚文遠一眼，卻見對方歪斜的雙眸中竟迸射出駭人的殺意，令老大夫眉頭一跳，強忍着心驚肉跳，狀似無意道：“這位老爺請寬心，老朽乃是潛州城中最擅長醫治中風的大夫，令尊如此高齡，除了老朽，城中那些晚輩，只怕皆是束手無策，您請放心，老朽一定竭盡全力，力保能將這位老爺的口眼歪斜，語言不利，口角流涎，舌強語謇之症治癒，至於手足麻木不良於行，老朽亦是束手無策。中風的老人，救治再及時，不良於行也是難免的。”
老大夫說完這些，見姚文遠眸中的殺氣漸漸散去，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對姚文遠而言，能不能走並不重要，關鍵是他需要清楚的口齒和一張正常的足以讓那些並不牢靠的合作伙伴能夠繼續與他合作的臉。
——若他歪着口眼，口齒不清的去面見那些人，只怕他們會選擇當場捉了他去開城門投降吧？
姚淥新也不似方纔那般激動，他招來一個小廝，將手中的方子交給他，對老大夫道：“大夫見諒，方纔是我失態了，還望大夫莫要往心裏去，家父的病，就拜託老先生了！”
老大夫收好藥箱，背在背上：“醫者父母心，老朽自當盡心盡力。”
姚淥新送走了大夫，回到姚文遠牀邊：“父親，是兒子沒用，令您失望了，可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切記不可再動怒了！兒子，兒子一定會努力學的！”
姚文遠緩緩閉上眼，良久，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要（叫）禮（你）母聽（母親）來。”
姚淥新凝神聽了會兒，猜測道：“父親……是要見母親？”
姚文遠吃力的點了點頭。
姚淥新道：“是，兒子這就去請母親來。”
姚淥新說完就親自去請人了，他才走，便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手中拿着一封信，看到與往日截然不同姚文遠，臉上竟沒有一絲變化：“主子，新京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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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遠眼睛一亮，扶着他的小廝立刻用枕頭墊在他身後，乖覺的退出去了。
姚文遠閉着眼睛，努力讓自己的咬字更清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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